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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堂

才進入敦南誠品畫廊,猛然被其中一件比我還高的雕塑嚇壞了,忙不迭地回頭呼討救兵,陪我匆匆瀏覽了這個展覽。頓時而生的恐懼感,我竟然沒辦法「隻身」進入那個滿佈作品的空間,更不用說那展場是完全明亮、開放,其他的人和我都只有開放性的一牆之隔。

害怕?不忍?還是懦弱、膽小?

據說貓並不玩跟他身形一樣或比他身形還大的玩具,因為那對貓兒們來說,都是具有威脅性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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據稱「天堂」一展所展出的雕塑作品,除了是真有其人,也都是依照本人等身尺寸創作,但仔細一看,仍覺比一般人的體型稍大,據說是因為等身尺寸的雕塑作品會在視覺上看起來稍小,所刻意與視覺效果達到平衡的結果,但從被「看破」比人尺寸大的這件事看來,就讓人懷疑起「刻意與視覺效果達到平衡」的這件事應該是無效的吧。

大學時系上只開放外系2學分計算在畢業學分中,我興致勃勃地選擇了「新聞攝影」,這大抵是我大學生涯中上起來最起勁的一門課了。期末報告,老師要我們選擇一個題目,進行一個專題的拍攝。我猶豫了很久,也因為沒有別的選項,於是自己找了個替外婆留存影像紀念的藉口,她和她的院友成了我的期末報告。

因為中風及衰老等等的原因,外婆被舅舅、舅媽和外公送進了安養中心。這安養中心,不過就是位在虎林街上一個四層樓舊公寓改成的收費養老院,據說費用並不低,除了看起來很精明的老闆娘,都是手腳與臉色幹練的菲傭。整個空間彌漫著消毒藥水味和老人們的痛苦低吟聲,像浪一樣或高或低一波波傳過來。

起初外婆並沒有辦法接受被送到安養院的事實。終日以淚洗面,一整天什麼也不做,只是一直哭,中了風的她原本大家認為她意識已經有點不清楚了,只能說出一些簡單的句子。但沒想到被送進安養院的她,很快也就跟那些發出低吟聲的老人一樣,只能嗚嗚地發出聲音,流著淚,我想她終究還是不懂,為什麼想在自己熟悉的家裡生活,這個小小的期盼,竟然好像比登天還難,辛苦了大半輩子的人生,只為了別人、小孩、孫子們活著的六、七十載,最後除了身體上病痛衰老的不能自主,連住哪、何時吃飯、怎麼吃......都要因著他人的方便,而被決定。安養中心的生活規律而沒有人格,當然吃喝都有人照料,吃的是菜飯用果汁機打得稀爛的糊,為了安養中心的處理方便當然不會讓老人們自己一口一口慢慢吃,由菲傭快手快腳地餵食,一口、兩口......,普通人舒舒坦坦地吃頓晚餐可能需要一小時,趕點時間的也要個半小時吧,在這裡因為太多老人需要餵食,而安養中心的人手有限,手腳幹練的菲傭花在一個老人身上的時間,不到十五分鐘,被塞滿口說不出來到底是什麼的糊,老人們一個個坐在輪椅上,眼神呆滯,嘴角或滲出些那種糊的湯汁......

終究外婆仍是無法接受,她於是以更快的速度衰老及退化。我們原本以為她是已經衰退到不會講話的程度,但在拍攝那份期末作業時,我從她的表情和反應中突然意識到,她也許並不是衰退,而是終於也不願說話了,畢竟開口說話這動作對她來說,也許是無意義的,她提出多少次想回家,但也都沒有用。剛開始住進安養中心,舅舅還一周接她回家一天,後來逐漸遞減,每次回家又再回到安養中心的這個過程,是最讓她難過也無法接受。

讀大學的我,心裡隱隱期許自己要常常去看她,但我忙著享受我的青春,總是去的不夠頻繁、次數不夠多,去的時候也不夠勇敢,能跟她聊的話題不夠多。

現在想想,去之前的我心裡總是非常掙扎,一方面對於要前往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有種莫名的恐懼和排拒,一方面是害怕。害怕安養院裡並不「安養」,一波波像浪一般的低吟聲和藥水味;害怕那些看似呆滯其實是放棄希望的眼神;害怕面對心裡的內疚,內疚自己沒能為疼愛自己的外婆盡點實質上的孝心,害怕只有自己一人要獨自面對已經放棄,總是無言的外婆......。這種害怕,其實是一種無法面對、不忍卒睹的內在情緒,只有自己知道,但在當時既沒能力明確表達這樣的情緒,也沒有勇氣告訴誰,這一些源於自己膽小的這種不忍卒睹的害怕。

那份期末作業我已忘了我是怎麼完成了,至今也只記得幾個拍攝時的鏡頭──外婆的無奈以及對於我鏡頭對著她的一種我無法解釋的表情,另一個伯伯神情認真但也無力阻止什麼似地舉起他滿佈皺紋的手,示意我別拍他。但為了我的作業能交待,我還是匆匆拍了幾張,很狼狽地結束了我的工作,帶著消費這些老人,也包括疼愛自己至深的外婆的歉疚,逃離了現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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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天堂」又再度勾起我的這種沒有勇氣的不忍卒睹、無法面對自我內在的怯懦。

「天堂」一展中,這些單色的雕塑為大陸藝術家盧征遠,在精神病院待了兩周,實際經驗了其中精神病人們的生活,所創作出來的。(展覽位於敦南誠品地下樓的誠品畫廊,此展的其他內容也可參考這裡

「天堂」和「精神病患」,這二者有著極端對比。「天堂」也許對於大多數人而言,意味著美好、極樂的終界,「精神病患」常常卻是予人不正常、痛苦等副面的印象,甚至令人害怕、畏懼、羞恥,想逃避。究竟天堂是否真實存在?每每遭遇到死生這類事件之時,都會令我不禁想要探究。我曾經仰望夏日綿延無盡的白雲、藍天,試著想像天堂的樣子,想像我媽和我外婆可能在那裡生活的情景,如果真有天堂的話。這樣的想像時刻,並不影響我內在最真實的懷疑──天堂其實並不存在,有人性的地方,就有喜怒哀樂,就不會有天堂。當然這個懷疑似乎也反映出,我認知的天堂的模樣,以及人性終究難以予人達至極樂。

而我(或我們)對精神病患的害怕恐懼,除了源於一種無知、愚昧,以及刻板印象,也許還有一種潛意識,對於人性,或是人最基本、原始的動物本能,感到害怕、畏懼,因為我們對於精神病患的某一方面認知為:不受社會價值、道德約束,反應常常無法以常態預料,而我們慣於接受既成的約束、框架,也習慣遵循著一些生活常規,或是表現、得到一些可預期的反應。

我無法證實這些真有其人的雕塑所呈現出來的真實程度為何,但這些作品,塑造出那些人們的情緒反應:他們的無奈、驚恐、失神......,是如此傳神地在第一時間反射出我的怯懦──我沒有勇氣面對如此真實的悲哀與副面的情緒,我像是害怕與我體型一致或比我體型略大的真實個體的貓兒,尤其這些真實,是忽略了其他客觀,以及足以模糊焦點的衣服、場景,而濃縮凝結了最核心、根本的人最脆弱的時刻,以及最悲哀的神情。它們好像是逼視了我的內心,反射出我最真實、無法掩飾的恐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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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來想單純地寫一個看了展覽後的感想,也許因為寫到自己很個人的情感,關於家庭的種種,而自覺有點煽情地心虛了起來。但畢竟還是寫了,也許可以當作一種自己對自己的告白,雖然並不能贖罪或有其他功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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